如果一个人从来没能得到尊重……致我爱的迦尔纳

·突然有的想法,纯主观,不严谨,请多包涵,欢迎讨论

·我是迦尔纳小太阳粉,有粉丝滤镜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为了夏校的要求,我硬着头皮啃完了英文夹杂梵文的《薄伽梵歌》。借着第一次被印度神话的浩繁吸引,与被裹挟其中印度式价值观的奇特深奥震惊,我理所当然地读起了《薄伽梵歌》的出处——古印度最伟大的史诗《摩诃婆罗多》。断断续续直到上周,终于通读了一遍。

    有意思的是,一直很火的Fate系列也出现了印度神话系的人物们。尤其是《摩诃婆罗多》的两大对立,阿周那和迦尔纳,让我在看Fate/Apocrypha和玩Fate/Grand Order的时候也非常入戏。

    阿周那,正统刹帝利王子,贵为《摩诃婆罗多》的天选之子,不论是在原著中还是Fate妙趣横生的再创作中,一直让身为读者的我提不起兴趣。即使看他的坎坷经历时会有“真不容易啊”的想法,但只要知道这个正义的代言人主角无论怎样都会笑到最后,就怎么也无法让我对他产生普罗大众的共鸣,反而是对迦尔纳这个骄傲又悲惨的反派角色倍感亲切。

    而迦尔纳在Fate系列的形象实在太圣人了。相貌天神下凡,实力独孤求败,人品不论是对敌对友无可挑剔,还命惨,想不走圣人路线都难。简而言之,迦尔纳在Fate系列中是一个功能性的角色,展现半神的超越和伟大,衬托“人类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Fate核心思想。毕竟迦尔纳这种按照实力设定打就几乎没办法输,本人又态度无比端正,绝不搞幺蛾子的角色,放在主角阵营,圣杯战争一夜完结,剧情展不开,人物撑不起,作者就没法写了。

    但在《摩诃婆罗多》中,迦尔纳的形象要模糊得多,矛盾得多,这也正是我如此喜欢他的原因。

    迦尔纳在每一个人设版本中的对主公的绝对忠诚和奉献是他非常显眼的特征,但与此同时,他兼具慈悲与残酷、执念与超脱、坦荡与虚伪、反叛与盲从、自负与自卑、虚怀若谷与睚眦必报、世事洞明与一叶障目等等耐人寻味又引人入胜的性格特质。

    这些特质组合起来,凝成了在我眼中《摩诃婆罗多》这部宣扬神性与正法的人类巨作中最丰满立体,最富有人性复杂微妙的角色之一(而Fate这个宣扬直面人性,相信凡人的系列却将迦尔纳作为神性的代表,这个原典vs致敬的倒置也非常有趣)。

    迦尔纳的悲剧,在我看来,源于他两个同时存在又彼此矛盾的人生目标,但他本人在摸爬滚打的时候却从来没能彻底下定决心要追逐哪一个,而他生存的社会又决绝地封锁了其中一个的所有可能性。

    这两个目标分别是在黑天(奎师那)全篇反复不断提及的“正法”这个婆罗门绝对主导的伦理体系中受到尊重和认可,和与之相对,凭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愤怒,利用自己的才能而非出身取得俗世的成功,否定强加在他身上的命运,否定从来不屑于尊重他的既得利益者们,否定造成他一生不幸根源的正法体系。

    简单地说,就是拿着为所欲为的庄家发给自己那一手稀烂的牌,既想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打出一朵花来,又气得想掀翻牌桌。所以,造成迦尔纳贯穿全书的两难处境的,还是庄家订好的规则。

    在这套规则中,你能打成什么样,很大程度上已经被你手里的牌决定了。如果你是婆罗门,欢迎你和其他婆罗门站在起跑线上竞争;如果你是被庄家喜欢的婆罗门,那你肯定会赢;但如果你只是一个苏多之子,车夫之子,被遗弃的私生子,那很遗憾,这套歧视性的规则不允许你赢,不尊重你的才能和努力,奈何你手段再高明,就是一个求而不得。

    站在一个现代价值观的读者角度来评判,自然会觉得这套被称为正法的规则根本毫无公平正义可言。但在迦尔纳的时代,这套规则就是所有人的共识,是正义。即使迦尔纳本人,也只是对其怨愤,在内心的是非评判上,他始终存在“对方是正法,自己是非法”的认知。所以他在行为上反抗这个体系,但在意识上,他从来没能由衷地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某种意义上,他并不是一个革命式的反叛者,只是一个“永远的不满分子”——借着加入一个只渴望权力霸业而并非希望社会革命的阵营,试图在正法体系之外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甚至没有“实现自己的价值”的深层愿景。他的人生,他的价值都是处于被动语态的——他需要被社会承认,被他人认可,他的证明需要有个能给他盖章的对象。因为他没有明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也不知道该追求什么价值,更谈不上凭借近代西方哲学提出的“自由意志”,主动去实现基于独立思考判断后决定的自我价值。这究竟是客观上被时代所困,被自己的眼界所限?还是主观上没有从根本上否定自己被灌输的这套伦理体系再于无处安身立命,价值缺位的空虚中自辟天地的胆识?我觉得是两者兼具。

    抛开他思想上的摇摆导致他成长成一只被社会环境和自身局限同时束缚的笼中鸟,迦尔纳在“我是谁”这个问题上也有不小的迷茫。

    他是太阳神苏利耶的儿子,是光辉的超人半神;他也是贡蒂公主的非婚生子,是注定上不得台面的杂种和弃子;他是车夫的养子,是力求出人头地却不得翻身的下等人;他是凭借自己武功得到主公封赏的盎伽王,是需要对主公尽忠的武士;他是跻身而上的刹帝利,是仅次婆罗门的第二高贵种姓,是服务婆罗门的阶级维护者。

    这些身份同时加诸于迦尔纳。但根据正法,这些身份的责任又时常彼此矛盾。而就像迦尔纳从来没有统一过自己的价值认同一样,他也无法统一自己的身份认同。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机遇下,这些身份对迦尔纳的重要度是不同的。在那些重要的转折点,他选择忠于哪一个身份,扮演哪一个自己,决定的则是他今后的道路。这就是为什么他即使不惜撒谎承受诅咒,也要拜入婆罗门师门习得本领,为什么他行完摸脚礼在被王子们羞辱出身时选择承认自己的苏多种姓,维护自己的车夫养父,为什么他在明知是阿周那的雷神父亲假扮婆罗门索要布施时,仍然将自己的太阳神父亲赠予的保命黄金甲送给了对方,为什么在能与亲生母亲相认恢复正统刹帝利,一国之主继承人身份时,选择拒绝,以报答主公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这些挣扎与求索,这些自己做出的“明知不可而为之”的选择,是迦尔纳作为一个古典悲剧英雄,真正打动人之处。这些选择,是他不同于其他一丝不苟遵循正法而活的角色们的异彩,是人类想要掌握自身命运,不向既成局面低头的闪光。但在《摩诃婆罗多》命运大于自身努力的世界观中,他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对“我是谁?”这个诘问的回答,都引向了被写就的毁灭。

    或许从《摩诃婆罗多》的成书历史角度来看,迦尔纳这个角色的众多不一致是人物塑造的分裂,是这种超长史诗在流传过程中反复变更的必然结果。但从文学的角度上看,我想这种分裂反而是人物塑造的成功之处。因为迦尔纳的身份认同上的错位与重叠,价值观上的割裂与犹豫,和他性格与行为上的种种矛盾都能一一呼应。跟随他总是彼此矛盾的脚步走完这既精彩又令人扼腕的一生,读者可以从中看到“迦尔纳”作为一个人的不同位面,而最终呈现在每个人脑海中的,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立体形象:

    他与正统的婆罗门势力撕破脸皮开战,却从不拒绝对婆罗门的施舍和奉献,尽自己正法内的义务;

    他在战场时称得上毫无怜悯人道之心,却在生活中流露出慈悲与爱;

    他激赏阿周那的智慧和勇武,却无法抑制自己对他的嫉妒和敌视;

    他拥有看透谎言,洞察人情的才能,“明是非,知虚妄”的见识,却始终辨不清决定自身的是非,看不清围绕自身的虚妄;

    他对恩惠自己颇多的车夫养父感恩戴德,对众生一视平等,却又主动融入并维护,甚至讨好森严的种姓制度;

    他从不设计害人,秉持光明磊落,却对一个处处设计害人,为了求胜不顾道义的主公绝无二心,助纣为虐; 

    他时不时因为出身而自卑到浑身带刺,却又总携着一种“人定胜天”的狂傲和自吹自擂;

    他秉持着自省自律的观念,却始终无法克服自己翻涌的欲念和对支配他人的渴望;

    他一方面能对曾经因为出身而看轻自己的德罗波蒂公主在蒙难时落井下石,一方面却能对公开贬低他的毗湿摩和德罗纳不计前嫌协力作战;

    他一生都在试图拼命挣脱出身和命运的牢笼,却能在最终被命运杀死嘲笑的时候淡然地接受“被正法安排”的事实。

    一谈迦尔纳,“牢笼”、“束缚”这些意象反复出现。上文提到迦尔纳同时被社会环境和自身局限束缚,但让人难过的是,他试图全力冲破社会的牢笼,却又同时作茧自缚。如果说他在思想上缺乏彻底的反叛性是只有旁观者才能看出的问题,那他性格中唯一一个始终不变的特点——对主公难敌近乎愚忠的绝对忠诚,则是包括他自己在内,数个角色都意识到的牢笼。

    在迦尔纳初出茅庐,射箭比武被众王子羞辱的时候,难敌出面解围,赏识了他的武功,招揽他至自己麾下,以灌顶之礼礼遇他,封他为刹帝利,盎伽王。这就是迦尔纳对难敌鞠躬尽瘁最初也是全部的理由。

    事实上,难敌对当时人人嗤之以鼻的迦尔纳另眼相待并非是出于道义而打抱不平,而仅仅是看中了迦尔纳的武功在自己夺权道路上可能的助力,只是出于实用主义而做了一个人情。而相较于迦尔纳始终不离不弃,感性远大于理性的忠诚,难敌对他却并没有不可动摇的重视与维护。而更不合常理的是,相较于迦尔纳在绝大多数时候道德洁癖般的正直,难敌对伤害他的敌人从来没有道德上的顾虑,但难敌杀人放火的时候,身边总有迦尔纳的鼎力相助。

    迦尔纳对难敌的尽忠守义,超越了迦尔纳自身的为人准则。恐怕连难敌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的举手之劳能换来太阳神之子的肝脑涂地。从这种意义上来看,或许难敌无意中握在手里的,正是迦尔纳唯一始终没有动摇过的一个人生目标——赢得他人的尊重。

    这似乎与我之前的论调冲突了。但迦尔纳看似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生目标,其实冲突在于“是否遵循正法”,而共同之处在于它们的结果,即凭借自己的为人和能力而非出身,受到认可,受到尊重。这便能解释为什么迦尔纳一方面作恶开战违逆正法,一方面又尽他所能严格死板地遵守正法体系中的道德准则,因为他既想通过战争称王,又想通过德行称圣,两者分别带给他的,都是可以不依靠谈论自己父母而被人尊重的结果。

    但难敌对他的认可和尊重凌驾于这两种有条件的尊重。难敌在他非王非圣,最落魄最尴尬的时刻选择了认可他的实力,尊重他的人格。在迦尔纳看来,这种无条件的尊重是唯一且无价的。而在他成为盎伽王,在他驰名沙场后得来的一切尊重与认可,都比不上难敌最初那份尊重的分量。

    毕竟,他的前半生从来没有被人尊重过。

    童年以下等人身份度过,自然不会被种姓社会尊重;靠欺骗持斧罗摩学来了武功和法宝,即使才能几乎无人能比,还是在伪装的婆罗门身份败露后遭到刻毒的诅咒,证明了自己的优秀也没有赢得尊重;四处流浪,寻找机会出人头地,却因为出身连入场券都无法获得,连赢得尊重的一丝渺茫机会都被剥夺……面对难敌并不纯粹的善意,迦尔纳别无选择。对于迦尔纳来说,来自难敌的第一份尊重,说得俗气一点,是黑暗中的唯一的光,从此他的人生被赋予了值得拼命的理由。

    而对于旁观者来说,被“饥不择食”的迦尔纳紧紧抓住的这份尊重,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他的后半生从此别无选择。因为这份尊重来自难敌,正法阵营的头号大敌。为了报答难敌的尊重,迦尔纳必须公然对抗正法,即使他明知这会使他与大多数人的尊重认可渐行渐远,最终要么是正法被推翻,要么是自己身败名裂,不存在转圜余地。

    当然,我们完全可以批评迦尔纳过于迂腐,缺乏主见,精神贫瘠,易于膨胀,躁动暴戾,贪恋权势,为虎作伥,甚至是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大义灭亲的勇气,就这样错过一个又一个走回阳关道,归顺正法阵营,甚至是名正言顺象城称王的机会。迦尔纳决不是一个纯白的完人。某些时候,他黑得惊人。可如果自诩正法的婆罗门们,即使一个也好,当初如果能展现出多一点点善意,迦尔纳的人生也许不至于只剩一条独木桥可趟,而他们也不会多出一个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敌人。

    写到这里,我想迦尔纳最令我感叹的魅力,其实并不是他“今天的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的我让你高攀不起”的起点网文过山车式传奇人生,而是他无论生在何时,身处何处,心里都或多或少存在的宽容和悲悯。在《摩诃婆罗多》所描绘的出身决定一切,命运凌驾一切,正法不容抗辩的世界中,迦尔纳是仅有的几个能体察人间疾苦,知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容易,即使被诡计和诅咒害死也能淡然处之的角色。

    这个曾经被践踏和被剥夺的人,明白身为苏多意味着什么,身为私生子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不被尊重意味着什么。

    其实我自问做不到迦尔纳对众生平等相待的境界,因为我也更喜欢身为太阳神之子的他,喜欢那个意气风发,金甲神弓笑无人的他,总之不是前半生那个像条被冷雨浇透还犟头犟脑的狗一样的他。

    但迦尔纳古老又夸张的故事提醒了一直没什么同理心也算不上热心善良的我,至少不要欺凌弱者,不要对弱者抱持社会达尔文式的想法,那不过是现代的种姓制度,可能的话,尽量对那些生来或者被生活所迫无法拥有我的条件和成绩的人展现出一点尊重和温暖。

    因为被践踏、被剥夺和被侮辱的弱者,一旦拥有力量又没什么可失去的时候,报复的疯狂不是大多数人能承受的。即使是境界如此之高,人生不给难敌卖命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无可指摘,并不贪图以怨报怨而只求获得尊重的迦尔纳,在几次可以宰割曾经蔑视他的人时都坏了修为,留下“迦尔纳比难敌更恨般度族”的论断和洗不白的污点,更谈何易于被情感驱使的芸芸众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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